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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负仙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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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间最后一个神——沉舸,在十六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大获全胜,却在第二日香消玉殒,三界之中,无数爱慕她的男子伤心痛哭,成了一段悠远的传说。

01

师父白日飞升那天下了好大的雨,整个仙霞湖都涨了水,整个御剑坪都成了仙霞湖,我们都坚信他飞升成了雨仙。

在这般重要的时刻,师父的好友也来观礼,这人一身黑衣,面孔端正,却有些阴郁,自称厉珩。师姐凑到我身边,悄声说:“阿骸,这个厉珩大大地有名,他成仙之前似乎是魔道中人……”

我啧啧称奇:“师父尚且要戒情戒欲、心若磐石足足百年才飞升成仙,这人以魔身修仙,恐怕要更久,厉害厉害。师父是只乌龟,这人是只老乌龟。”

师姐见我全然没抓住她话里的重点,气得翻了一下白眼:“以魔身修仙是逆天之行!此人非我族类,真不知道师父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。”

她的声音有些大,黑衣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,神色依旧阴郁,丝毫没有改变。无论是好友飞升还是自己遭人诋毁,他都波澜不惊。一瞬间,我的脑袋里莫名掠过一个念头——他若有了表情,不知是什么样子?

我向来是个敢想就敢做的人。我低头四下环顾,见涨水的御剑坪上爬来一只乌龟。我伸手把它捞起来,递到厉珩面前:“喏,送你。”

他望向我,一双黑眸深沉如无底的井。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复杂的感情,仔细望去,却又什么都没有。他移开目光,望向我手上的乌龟,似在问我为什么要送他这个。我说:“仙人可以活很久很久,若将所有的情绪都憋在心里,多难受。这乌龟也能活很久,你俩交个朋友,你以后有心事都可以跟它说。”

不负所望,厉珩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。我正暗自得意,他却突然眯起眼睛:“阿骸,你是在说我是老乌龟?”

我呆如木鸡。

我们在房里坐定,师父给我们引见:“阿骸还记不记得?当年你才六岁,是厉珩上仙将你带来丹阳门的。”

我赔着笑,心道:记得个头啊,我只记得那年收养我的拾荒老头病死了,我饿了三天三夜。那时丹阳门有好香的稀饭包子,简直是人间仙境。

厉珩看了我一眼,说:“看来你并不记得。”

这人是蛔虫修成的仙吗?我十分郁闷。他见我气鼓鼓的样子,突然嘴角微扬,随后又飞快地恢复原样。我心里微微一动,却听师父说:“阿骸当年饿晕了过去,是厉珩抱你来的。那包子是他撕成小块放进粥里,那粥也是他亲手喂你喝的。”

我十分震惊,视线不自觉地落到厉珩的臂弯处。黑衣显瘦,细瞧之下我才发现他臂上肌肉鼓起优美的弧度,看上去十分有力可靠。视线向下,我看到一只指节修长、掌心宽厚的大手。我恍惚想起来,那年正是这样一只手,在我被嘲笑、被欺凌的时候,轻轻牵住了我。

那种直达内心的安全感,即使十年过去,也仿佛清晰如昨日。这是生命里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,温暖到我想要流泪。

厉珩轻轻咳嗽一声,似乎有些不自在。师父一笑,开始睁眼说瞎话:“厉上仙放心,阿骸资质聪慧,性格活泼,动手能力强,这些年在丹阳门成绩非常稳定。”

厉珩扫了我一眼,我不由有些赧然——他早就看穿了我,如今师父编的这些鬼话哪里骗得了他。但他既没打断,也没反驳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说:“甚好。后日结业考核,我会再来。”

02

年末,丹阳门结业考核那天是本派最热闹的日子,因为这一天亲朋好友可以上山观礼,师兄师姐个个摩拳擦掌、兴奋异常。身为孤儿,我没有亲人朋友会来,从前看着别人亲近热闹,我总会尽量避开。

但这次不同,有了厉珩的许诺,我不再是孤单一人。

丹阳门入门之初,每个弟子都会拥有一颗丹阳珠,修为和灵力都被封存于珠中。结业考核前,师父验了验我腰间的珠子:“阿骸,为师偷偷观察了一下,你珠里的灵力是最少的……要不要为师渡一些给你?”

如此赤裸裸的作弊行为,我自然拒绝了。师父甚是郁闷地走了,嘴里嘟哝着:“不好交代啊不好交代。”我觉得莫名其妙,四下环顾却没有看到那个黑衣身影。肩上被人拍了一下,我欣喜地回头,正对上一个少年公子不怀好意的双眸:“哟,天孤煞星如此满怀期待,莫非你那早死的爹娘今天也来看你不成?”

这人曾用下作的手段追求师姐,却被我屡屡破坏,怀恨在心。辱及父母这种事寻常人都是不能忍的,偏偏我却没有多愤怒。他们生下我,却任我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,我何来的感激和尊重?于是我不再理睬他,转身就走。他更是得意:“喂,天孤煞星,你生生世世,也将是孤独一人!”

我微微捏紧拳头,胸口的火终于被点燃。这家伙是故意的,丹阳门有严格规定,考核日不可对除了比试之外的任何人动手,否则就是犯门规,要被逐出师门。但在这一刻,怒火焚尽了理智,我突然觉得,就这么干掉他,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!

一道灵力汇聚掌心,我猛地转身扬起手,眼看那道光束向着他而去,却有一道更快、更强的罡风将它打散。我微微一怔,那少年公子一时面色发白,随即笑起来:“哈哈,你伤不了……”“我”字还没出口,又是一道罡风向他掠去,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,身上的衣服却瞬间成了齑粉。

厉珩站在他身后,黑衣猎猎,一张脸上满是阴鸷之色。少年公子惊呼一声,一只手捂脸,一只手捂裆,飞快地跑开了。

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,用力眨了几下眼睛逼回泪意,这才看向厉珩:“谢……”一句道谢还未出口,他便冷冰冰地丢来一句:“愚蠢。”

我吞了口口水,只觉得这人微微蹙眉、喉结滚动的模样十分好看。

师姐,我中毒了!

直到站上结业考核的高台,我脑袋里还是那人皱眉的样子。与我对招的是师姐,她大步向我走来,一股凌厉的煞气迎面而至。我一个激灵,如梦初醒,伸臂抵挡。师姐身形快如闪电,下手狠厉,竟招招都充满杀意!我胸口发堵,越来越难以喘息,脑袋里涌现出一个不大吉利的念头——难道我要成为本派从古至今第一个死在结业考核的人?

一股温暖的气流如清泉自背后涌入我的身体,我拼命地喘息了几下,回过头去,发现身后有道黑色的影子静静伫立着。那是厉珩。

一瞬间,仿佛有什么在我的心中苏醒。温暖的感触如他六岁那年牵我手的那刻,我感到放松、安全和释然。没有痛苦、没有畏缩,我周身的灵力汹涌地汇聚于丹田,随后向着四方迸射开去。

03

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师姐,我直觉自己闯了大祸。

师父快步跑来,看了看师姐的情况,与我身边的厉珩对视了一眼,我这才发现厉珩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边,与我并肩而立。

这种感觉十分奇妙,我生平从未有过。儿时被人欺负,我是一个人;偷食物糊口,我是一个人;在丹阳门修炼,我是一个人。那么多人经过我的生命,都是过客,而他,却好像从未离开过。

师父说:“厉上仙,我们要谈一谈。”

他们谈一谈的结果是,我要跟着厉珩离开丹阳门,去他修炼的山头待一段时日。师父说这次结业考核混进了不少外人,其中一个是我的仇家,附在了我师姐身上。那人十分厉害,如果没有厉珩这样修为高深的上仙罩着,我随时可能一命呜呼。

我觉得莫名其妙,除了小时候偷过村口王师傅的包子,长大了欺负过追师姐的登徒子,我哪里结过什么仇家,还如此强劲。但一想到能与厉珩孤男寡女相处什么的,我还是有些不争气地窃喜。于是我装作不甚情愿地看向厉珩:“叨扰了。”

他没有回答,只朝我伸出一只手来。

御风而行的时候,山川河流在我们脚下蜿蜒而过,十分壮阔宏大,可我的五感都已经瘫痪,只剩下手的触觉无比鲜明。他的手掌很大,指节修长,我的手被轻轻一握,就整个被包了进去。有一瞬间,我恍惚觉得,他握的不是我的手,而是我的心。

我不知道厉珩对于带我走这件事有没有后悔过,我猜八成是有的。第一天,他习惯辟谷,于是忘了我要吃饭这件事,我拔光了他畜养的灵鸟的毛,还差点将它当野山鸡烤了。第二天,我乖乖闭门思过。第三天,我实在无聊,便在他的山头上刻了藏头诗一首:厉害厉害,横竖都厉害;上来跟我打一架,先把脖子擦干净。首字连在一起谐音“厉珩上仙”。

厉珩大好的禅修被我闹得鸡飞狗跳,但他并没有责怪我,只轻轻摸着我的头,说:“十年前遇到你时,我就已知道你是什么样子。”

我的脸有点烫,随即意识到自己六岁时最擅长的就是偷张家的鸡,摸刘家的狗,脸不由自主地更烫了。

我从没想过,厉珩有一天也会向我发怒,而那一天,那么快便到来了。

04

在林间寻觅菌菇的时候,我与一只黑熊不期而遇。黑熊站起来比我还高半个头,高大威猛,气魄惊人。我看到它冲我露出闪闪发亮的臼齿和锋利的爪子,顿时连如何捏诀、施法都忘了个干净。我对自己学艺不精又素日懒散这事从没感到愧疚过,到这生死一线的时候才觉得后悔。在熊掌向我拍来的瞬间,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呜咽: “厉珩!”

也许我命不该绝,厉珩翩然而至,一道劲风便撂倒了黑熊。劫后余生,我正庆幸,他又是一道劲风撂倒了我。

我“砰”的一声栽倒在地上,整个人都蒙了。厉珩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意和阴沉,言语森然:“你怎敢如此不惜性命?”

他这是在替我担心?我心里微微一暖,却又听他说:“我送你去丹阳门修习十年,你竟还怕一只畜生,你当真是……的女儿?”

那个名字他说得极轻,眸中映着淡淡流转的光芒。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眼神,初次相逢的淡然,保护我时的担忧,被我捉弄后的无奈,与我相处的温和……与此刻全然不同。

我是谁的女儿?他又是为了谁在保护我?

胸口传来一阵钝痛,像被什么人用力割了一刀。我起身就走,他却在身后叫我,声音很轻,像是怕碰破了什么东西似的:“阿骸,你想不想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?”

我回过头,望向他的眼睛。厉珩大概从来不知道,那张阴沉不易亲近的脸上,有一双善良包容的眼睛。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在六岁那年遇见他,便赖定了他。

可我,从来不是个宽容的人。

“这辈子,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去奢望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从未有过,要比有又失去幸福得多。无论有什么原因,有什么苦衷,她都没有养育过我,照顾过我,如今更是一捧黄土。我不想再失望一次,所以我会当作没有这个母亲。”

“你!”厉珩脸色更加阴沉,浓眉紧蹙,可突然之间,他大步走上前来,双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,“不,不是这样的!她如果可以选择,不会丢下你。她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,才会被临渊害死的!”

我挣不开他有力的手,索性抬头望向他:“你口口声声都是在维护她,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?”

出生便没有父母,将死之时被拾荒老头捡去。

六岁之前被老头逼着偷窃食物,被捉到便是一顿毒打。

即使上了丹阳门,也要被人暗暗指着脊梁骨骂上一声“天孤煞星”。

既然这样,她为什么要生下我?

“我当然想过!”厉珩似乎被激怒了,凶巴巴地吼道,“别人嘲笑你没有父母的时候,你装作满不在乎,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。我……我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眼睛里燃着光芒,“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你?他们的母亲不过是区区人类、区区散仙,可你的母亲是沉舸啊!”

05

沉舸。

这个名字好熟悉……不,不只是熟悉,五湖四海、六合八荒,谁不知道她是神,是这世间消失的最后一个神祇?

我是……神的女儿?

我愕然地看着厉珩,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他自己似乎也错愕了一下,随即微微地垂下头去,呼吸变得缓慢而柔软。

我的心怦然一动,随即涌上的是莫名的苦涩:“你喜欢她?”

他猝然一惊,望向我,眼里满是来不及收敛的痛楚。这就是答案了。我突然觉得鼻子酸涩,轻轻哼了一声:“真不愧是只老乌龟……”

他大我多少岁?我恍惚地这样想着。二十岁?一百岁?身有仙术便会容颜永驻,完全看不出来年纪。而我又为什么要在意这个?我喜欢他?就像他喜欢我的母亲一样?

他喜欢我的母亲。我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——在他心里,我是沉舸的女儿,不是阿骸。他要保护的、陪伴的、在意的,也是沉舸的女儿,不是阿骸。

一个称呼的差异,却是天与地,山与海的差别。

大约有二十多日,我们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对方,即使碰面,也只是默默点一下头而已。

我的心空荡荡的,山中岁月也因此更显寂寞。

于是我主动同厉珩说:“我想下山半日。”

他想了想,说:“好吧,临渊应当不会找到这里来。”说着,他摸出一个小小的八角铃铛,轻轻地系在我腰上的丹阳珠旁。

我不争气地望了一眼那双修长又漂亮的手,胸口又泛起了酸涩之意。

“这铃铛上有我的仙气,若你遇到危险,它会召唤我到你身边。你安心去吧,别怕。”他伸出手来,习惯性地想要摸摸我的头,却停在半空,又默默收了回去。

我在山下的小村子里采购了一些山上没有的食物,临走时,闻到了一阵扑鼻的醉人香气,双腿便不听使唤地挪了过去。

一个少女当垆卖酒,破旧桌椅旁坐了两个白衣男人。我付过钱,听其中一个男人说:“美貌?要说美貌,这三界中谁能美过沉舸?”

另一个嘻嘻笑道:“可惜啊可惜,她十六年前便死了。咱们可没有这眼福啊。”

“哎,你说,是谁这么狠心,又有这么高的修为,能杀得了沉舸?”

我立刻竖起耳朵,却听另一个说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谁啊。不过听说当年神魔一战十分激烈,沉舸几乎耗尽了全身灵力,如此一来,要杀她也未见多么困难。”他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,“哎,我听说神女身边有个魔族的小子,不知为何颇受神女器重,你说这会不会是他干的?”

“你是说厉珩?我看八成吧,狗改不了吃……”他话音未落,我已以指为剑,将酒水射出,浇得这二人狼狈不堪。他们怪叫几声,提剑就要上来找我的麻烦。

我见他们身上也有仙气,不敢迎战,拿起酒壶便向外狂奔。我一边跑,一边摇动腰上的铃铛,暗自希望厉珩真能听到,来个英雄救美。

一道黑影突然从天而降,落到我身前,他双手环抱住我:“阿骸,你没事吧?”

我顿时傻了。厉珩的胸膛离我不过咫尺,宽厚而有安全感,一如他的手掌,抱住我的确是最安稳的防护没错,可我好像面临着另一项危险——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。

我暗自祈求他不要听到我心脏处这么丢脸、这么频繁的“怦怦”声,嘴角却无意识地挂上了笑。厉珩见我无事,轻轻放开我,回身便逼近那两个男人。我脑袋还迷迷糊糊的,那两个男人瞬间已经扑街了。

“别!”我吓了一大跳,慌忙阻拦,“他们没做什么!”

“我们不过是说了厉珩两句坏话。”其中一人哭丧着脸说,“小姑娘,你是他媳妇儿啊?”

我万分尴尬,偷偷去看厉珩,他似乎也不大自在。我连忙道:“你们走吧,记得以后多说厉珩的好话,否则这位高手会再来找你们的!”

那两个人屁滚尿流地跑了。

厉珩看我一眼:“回家?”

我说:“回家。”

这两个字真是温暖,我忍不住伸手去牵他的大掌,他却恰好移开手,掸了掸身上的灰尘。后来他的手一直垂在身侧,我却没了那股勇气。

06

“我想了解母亲的事。”隔日,我备好了美酒佳肴,十分认真地对厉珩说,“你和她,以及临渊的事。”

他怔了一下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那是更久以前,彼时的厉珩混沌未开,是魔族的一只小小魔物,要去吞噬婴孩的时候,却见那孩子天真烂漫,动了恻隐之心。母亲见他有从善之心,便收留他在自己身边。

一场神魔大战,母亲与魔王大战九日。厉珩听从母亲吩咐,打入魔族内部,获取了不少有用的情报,神仙一族也顺利取得了胜利。虽如此,母亲还是元气大伤。

就在那一晚,母亲身边的得力干将上仙临渊动了歪念。他对母亲爱而不得,心生魔念,在神界与人界欢庆胜利之时,竟想要掳走母亲。母亲无法与临渊相抗,选择了自毁肉身,宁死也不肯受此屈辱。

临终前,她给厉珩传去一句话,让他找到一个与她灵力相似的女婴,保护那女婴平安长大。

“神与仙皆有灵力,每个人的灵力各不相同。那女婴的灵力十分微弱,但纯度与气息都与我一模一样,因为她与我血脉相连。”母亲这样说。

我凝神听着,提起酒壶,却发现酒壶早已空空如也。厉珩已经喝多了,趴在桌上喃喃自语: “沉舸,阿骸已经十六岁了……她长得很健康、漂亮,像你一样……从不嫌弃我曾是魔道中人。”

他说到这里,眉眼舒展。我心中有些难过,轻轻解下披风盖在他的肩头。

“你……走以后,我从未忘记答应你之事……她六岁时,我终于找到她,送她去了丹阳门。一晃十六年,她在万达身边修习法术,我在她身上施了法,能看到她每日的行为……她欺负师父、调侃师姐、使唤师兄,还说我是……是老乌龟……”

他微微噘起了嘴,竟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天真无邪,可我却怒火中烧——什么叫“能看到她每日的行为”?睡觉呢?洗澡呢?厉珩,你偷窥我洗澡多少年了啊?!

他丝毫没有察觉到,又絮絮又道:“沉舸,临渊来过,差点伤了阿骸。他还是那么恨你……这十六年过去,他的修为精进了,我以全身真力注入阿骸身上才能同他打个平手。不过你放心,我答应你照顾阿骸,就会拼上性命。”他蹙眉,伏在案上,“沉舸,若你能亲眼见见她该多好……”他声音渐渐低下去,终究不胜酒力,沉沉睡去。

我站起身来。一片枯叶落在厉珩的发鬓,像一只翩跹的蝴蝶。我轻轻伸手拂开,然后像着了魔似的倾下身,吻了吻那墨黑的发,随后举起右手,掐了个诀——这是我唯一精通的法术,是用来与师父联络的。我说我想回丹阳门了,我在这里过得一点都不好。

这是谎话。我只是不想拖累他,拖累这世上除了师父之外唯一在乎我的人,以及——

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人。

06

我回到丹阳门,师姐见到我十分高兴,不住地说着:“早说那人非我族类,师父偏要送你去……”

我打断了师姐的话,心里很不是滋味:“师姐,厉珩很好。”只是他的好,知道的人太少太少。

夜半鸡鸣,我翻身而起,提剑去了御剑坪。练完一套剑法,我又去丹阳堂打坐,途中遇到刚刚起床的师兄师姐,他们个个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。

我刚到丹阳堂,便见师父一脸火烧屁股的模样向我跑来:“阿骸,你是不是偷了厉上仙什么东西?煞星都找上门了!”

厉上仙一穷二白,哪有什么东西值得偷?我估摸着厉珩是刚刚酒醒,发现我不见了要拿我回去。我有些忧愁又有些甜蜜地叹息了一声,向师父走去。

厉珩依旧是一身黑色,目光触及我时竟有几分不大自在。我心里暗叫糟糕——他有偷窥我平日行为的习惯,那是否看到了我亲吻他的那一幕?我顿时也窘了,颇为尴尬地说:“我不想回去,想留在丹阳门。”

他沉默片刻,突然看向师父:“叨扰几日。”

很好,素不好管闲事的上仙大人也学会了死缠烂打。我无奈,丢下一句“我去丹阳堂打坐了”便匆匆离开。

我无法平心静气地面对他,虽然为他的在意而情不自禁地感到欢喜,但我知道他所有的在意给予的对象是沉舸的女儿,而不是阿骸。

我只是在等待,等待有一天他能看到我。

而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。

这日,师父突然唤我过去。我进了他的院落,不过一瞥之间便心中一凛,打开周身结界。那个长得同我师父一模一样的人勾起嘴角:“阿骸的聪明不输沉舸。请问,我是哪里露了破绽?”

我自然没有回答。我师父万达真人那浑然天成的猥琐劲儿,寻常人岂能学得其万分之一?趁他废话的工夫,我将周身灵气汇于右掌,心中默念法术,猛地向他挥去!一道金光如出鞘的剑激射而出,临渊没能避开,硬生生挨了一下。我一击得中,正要撒丫子开溜,他突然笑道:“不错呀,有长进。阿骸,你还想逃到哪里去?”

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,朦胧之中,耳畔似乎传来轻轻的铃声,可不过片刻便消失了,我的所有意识也跟着消失殆尽。

07

清醒过来的时候,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师父站在床边,正伸着双臂,似要将我抱起。我十分激动,他也十分激动,但随即我想起了临渊,心顿时一沉。我灵机一动,突然伸手指向他背后,叫道:“师祖!”师父闻言立刻回过头去,表情十分之谄媚。

看来是真货了。我重又欢喜起来,一骨碌从床上下来:“师父,临渊呢?”

师父意识到被我耍了,瞪了我一眼:“他在外面,厉上仙听到八角铃铛的示警带我赶来,此刻正在与他相抗,让我先带你走。这屋里的封印十分厉害,我好不容易才破了……”

师父后面的话,我自然没听进去。我不想拖累厉珩,谁知还是拖累了他。

我着急地冲出屋外,却见外面已是一片狼藉,厉珩横躺在地,黑色的长衫如一朵硕大的殇花开了满地。我只觉得五内俱焚,扑到他身边,查探他的情况。他微微睁开眼睛,气息奄奄地道:“我与临渊……打了个平手,你让你师父……将他锁在东海之下,以策安全。”

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临渊,只一味将所有的灵力凝于掌中,灌输到他体内。厉珩艰难地想要拂开我的手,却终究没有力气。我轻声在他耳边说:“厉珩,你说得对,我应该谢谢沉舸,若没有她,我不会遇见你。”

母亲,沉舸,若你还有神力存世,请保佑阿骸救这个人。

厉珩的伤口如深不可测的黑洞,我的灵力瞬间被吸干净,丝毫不剩。胸口渐渐变得虚空,我感觉生命的力量在一点点消失,却不肯放弃。

我的意识开始昏沉,我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,一个从心底传来的声音,一个女人悠扬悦耳、毫无起伏的声音——

“阿骸,”她说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一下子就分辨出这是沉舸的声音。我心中狂喜:“母亲!”

“我不是你的母亲。”她说,“我是你的主人,而你,是我的一根骸骨。”

我愣住了。她解释道:“临渊妄想掳走我之前,我自毁肉身,只留下一根骸骨,那就是你。如今我该重生了,你安心睡吧。”

沉舸的复活意味着我的泯灭,而我会重新成为她的一根骨头,从此,世间再无阿骸。

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,向她恳求:“沉舸,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

她回答我三个字:“放心吧。”

我明白厉珩会平安无事,于是放心地合上双眼。

08

十六年前的一场神魔大战至今还是三界的传说。

沉舸与魔王大战九日,伤了元气,无法与临渊相抗。她选择自毁肉身,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,偷偷留下了一根骸骨。骸骨上有灵气萦绕,可以修炼​‍‌‎成‎‎人‎‌​‍。沉舸在临死前给唯一可以信任的厉珩留了一句话,让他找到那个与自己有同样灵气波动的女孩,保护她平安长大。随后,沉舸的灵魂便沉于地下,开始了漫长的睡眠,等待觉醒。

厉珩从来不知道阿骸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根骸骨幻化的。他更不知道,阿骸不是沉舸的女儿,而是神女复活的唯一工具。

他依言找到她,将她送到相识已久的丹阳门,自己闭关修炼,只为有朝一日能为沉舸报仇。

这十年间,他观察她的每日生活,陪伴她一点点长大。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阿骸到底抱有怎样一种感情,他只是习惯性地想要牵她的手、摸摸她的头,看着她调皮捣蛋,替她驱逐一切艰难困苦。直到她轻轻吻了他一下,他的心突然就成了一摊水。他终于意识到,沉舸对他来说是高高在上的神祇,而阿骸对他来说却几乎是他的全部。

他还来不及思考这是不是爱,又该如何去爱,世间已无阿骸。

沉舸重生了。

沉舸重生,临渊覆灭。神女再次见到昔日的朋友,却只看到了一具呆呆的躯壳。他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,仿佛已经死了。沉舸缓缓走来,步步生莲:“厉珩,多谢你。”

她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,无比动人。厉珩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极其灰暗的念头:谢我?谢我为了你而泯灭了阿骸?我不用你谢,你将阿骸还给我!还给我啊!

“这辈子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去奢望。从未有过,要比有又失去幸福得多。我没有母亲,从来都没有。”她曾经这样倔强。

“厉珩,你说得对,我应该谢谢沉舸,若没有她,我不会遇见你。”她也曾经这样温柔。

她感恩他的陪伴,而他的陪伴是要将她重新变成一根骸骨,溶于沉舸体内,助沉舸重回三界。多可笑……哈哈,哈哈!厉珩坐在地上,陡然放声大笑,笑得涕泗横流。

万达真人叹息一声,偷偷抹了抹自己的眼角。流光一闪,他定睛望去,却见地上有一颗小小的珠子,那是他非常熟悉之物——丹阳珠。从前内蕴灵力而光华流转的珠子此刻已经黯然无色,却还执拗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。他弯腰拾起,将珠子放在厉珩掌心。

“人与人之间,不过是缘来缘去,缘起缘灭。我和她的师徒缘分尽了,你和她……也尽了……”

10

新神复萌,三界安定。一座无名山下,村中顽童好奇地望着大山,问唯一进过山的猎户:“为什么不能进去?”

“山里住了妖怪。”猎户吓他们,“那山上还刻了字呢——‘厉害厉害,横竖都厉害;上来跟我打一架,先把脖子擦干净。’吓人不吓?”

孩子们齐齐惊呼一声,猎户的婆娘啐了他一口:“说正经的,你在山上都看见什么了?”

他挠了挠头,认真回答:“一座孤坟,坟头挂着一个铃铛。那铃铛的声音真是好听,像什么人在唱歌。”

是的,那六角铃铛的铃声如同凄婉的歌声,绵延不绝,随风远远传开。风穿林渡野,向世界的尽头吹去,但即使是世界的尽头,也再不会有一个阿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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