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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山揽月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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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幼时,他随母亲前往孤寒寺进香。

寺中的方丈据说曾是用毒的高手,那时他曾扯着老和尚问:“世上最毒之物,为何?”

方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,说——

最毒的,是……

(一)

从往昔的梦境里醒来,他看到今晚的月亮很圆。

钟溪云枕着手躺在一堆枯叶上,听见脚步声传来,他一下坐起,紫叶正在十步之外:“三少,深秋了,这样要着凉的。”

她笑,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。

真是卿乃佳人,奈何……

“说的是。”他笑着拈下她肩头黏着的蔓叶,“还记得古人说‘青萝拂行衣,山月随人归。’小时候羡慕这吟风弄月的洒脱自在,如今才知道餐风露宿不好受。”

可怜兮兮的语调,然后如愿看到紫叶露出怜惜的神情。

“三少勿忧,明日便到云州,见了商堡主,一切问题自会迎刃而解。”她柔声道。

沉默片刻,他忽然覆上她的手背:“我有什么好?值得你如此待我。”

“三少——三少是我的救命恩人,紫叶不才,也晓得要知恩图报。”

少女这么说着,急急抽身而去。

钟溪云并未忽略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羞涩。

这样就好,他想,紫叶对他有倾慕之意就好,这样他就能轻松地操纵她于股掌—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,本就是最有价值的筹码。

拍掉身上的枯叶,他抬头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城池。

云州——真能一切顺利?

叹了口气,他忽然倒地一滚,只听“嗖嗖”数声,一连数箭险险擦过脸颊,直入地面。

“铛!”一声大响,火花四溅:“三少!让开!”

是紫叶折回,而此时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也已现身,一行四人,都穿着黑红相间的服色,戴着白色的面具,身法迅捷,形如鬼魅。

紫叶执刀上前,而他立刻躲到一边——没办法,梦华山庄的钟三少功夫稀松是出了名的,打不过自然只好躲起来。

但他始终盯着紫叶。

少女的刀法毫无任何任何累赘的花巧招式,刀刀都是致命的杀招,以一敌四依然稳占上风。

不多时,战斗便告结束。

“这些人是山庄的杀手……”他看了看地上的四具尸体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,“向来只接受大哥的亲令。”

闻言少女面有忧色,嘴唇动了几下,却说不出话来。

这些反应他都看在眼里,却沉默着,只是在心里想——

钟意山,是你先赶尽杀绝。

(二)

其实这个时候,梦华山庄钟氏兄弟阋墙之事已传遍江湖——起因很简单,前代庄主弥留之际有意让三子钟溪云接位,然而消息走漏,长子钟意山便先发制人软禁了老父,钟溪云则亡命天涯。

如今,前代庄主已然病逝……

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,他又何尝做过什么?然而虽是无辜,他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与帮助。

世情冷暖,从来如此。

只有商家堡是他最后一点希望了,堡主之女商玉与他有婚约……

清晨,他与紫叶在小路上策马行进,他一眼瞥见路旁的告示:“似乎已经进入云州地界了。”

“嗯?”紫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皱了皱眉。

“那是捉拿‘揽月’的榜文。”

云州有大盗,号揽月。

“想不到连三少也知道‘揽月’这名字。”紫叶轻笑。

他也笑了笑,转开话题:“到了商家堡,我为你引见。”他放松了缰绳,紫叶也慢了下来,这样他得以仔细看她的表情。

“不用了。”却见她神色一黯,策马跑到了他前头。

看着她的背影他不由得皱眉——紫叶武艺高强,却不能长久为他所用……

而惋惜之余,他另有一种难言的感觉。

当真,就此别过?

随后入城,离商家堡还有数里的时候紫叶与他作别,他再挽留了一下,依旧不成。

目送她消失在人群里,他牵着马继续向商家堡行进,灵敏的耳力却捕捉到身后十余步外,一直没有消失的脚步声。

很快,巍峨的商家堡就在眼前。

远处扬起了烟尘,一队人马疾速而来,为首之人在他面前勒马下鞍,挑眉一笑:“溪云,好久不见。”

绛红袍,花箭袖,青玉带,富丽精致的装扮还不及商家大小姐一半的天然容色。

商玉亲亲热热地来拉扯他的时候,他清楚地听到身后那个尾随着自己的人终于离去。

“拿下!”商家堡的花厅上,商老爷子一声暴喝,家丁立刻冲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捆得结结实实。

“嗯!”他刚要喊,嘴里已经被堵了一块破布。

“爹!”商玉惊叫,却被商老爷子瞪了一眼,“这是关乎我商家堡生死存亡的大事!丫头片子休要多嘴!”

一片静默,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

很显然,在与梦华山庄的交好和未来女婿的性命之间,商老爷子已经做出了选择。

夜,满月初亏。

牢房内钟溪云躺在稻草上看着窗外出神,忽然门外传来噗噗两声重响。

“嘎吱——”下一刻牢门竟然洞开!

“嗯!”

他诧异地看着紫叶跳进来,几下割断绳索:“跟我走!”说着她拽着他就往外跑。

几乎就在他们逃出商家堡的同一时间,堡内锣声大作,人声渐沸。紫叶带着他自高墙上一跃而下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他搂住她的腰,低声在她耳旁问。

她狠抽了马儿一鞭作为回答。

策马向东而去——但是他们跑不了,这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,商家堡之外有十闸、七亭、三十六哨,如天罗地网一般严密。

所以被堡中之人逼到悬崖边时,他并没有太惊讶。

他翻身下马,紫叶随之跳下马挡在他身前。

“你是何人?!”商老爷子立马于众人之前,瞪着紫叶喝问。

而她只是握紧了刀,而他留意到了商玉向自己投来的眼色,心底暗暗叹了口气。

不如将事情说开……这么想着,他上前一步——

“啊!”一支短弩箭猛地自人群中射出,正中他左肩,疼痛与冲力逼得他连退几步,一失足——

落下了万丈深渊。

“三少!”只听有人惊呼,随即他的额角重重撞上了山石,剧痛之下顿时失去了意识。

(三)

一片黑暗中,最先浮现的是母亲的样子。

母亲有着灵州第一‌‎​美­‎‍‎​人‌‎‌‍‍之名,那种楚楚可怜的风致连女子见了都禁不住怜惜。就像此刻他眼前的形象——白皙的肌肤,柳眉带翠,凤目含情,笑语间是说不出的温柔缠绵。

可他知道这是梦。

因为母亲早已死在钟意山的十几服汤药之下,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些药乍看是滋补佳品,但药性特异,对于母亲而言却是穿肠毒药。

临死的那一刻母亲抓着他的手,力道奇大,像是要传达那种难以言说的痛。

“溪云,怎么不过来?”梦中的形象微笑着,向他招手。

他摇头,退了一步……

惊而睁眼。

首先感到的是身体的沉重,钟溪云试着动了动手指,然后是四肢,确认手脚完好无缺之后他又动了一下。

猛地发现身上已经不是原来的衣物,他吃了一惊,一回头却见自己的衣服就在一边,最上面还有一支骨笛。

顿时松了口气,然后才意识到——

紫叶就在旁边。

她坐在地上,上半身趴在榻上睡着了,衣物也换过了,头发披散着,还有一点湿气。

回想云州的地形,他大致明白过来——崖下有深溪,所以他命大没摔死。

可是紫叶……她也跳了下来?

抬手轻轻拂过她散在榻上的长发,不小心牵动了肩头的伤口,痛得他一龇牙,不禁怒气又生。

计划原本不是这样,商堡主将他收押其实不过做给外面看的一场戏,如此商堡主才能以交换他为理由诱钟意山出来一会。

梦华山庄的防守如铜墙铁壁,只要钟意山一直躲在山庄里他拿他就没有办法,所以才定下这条苦肉计决心一搏。

然而紫叶的出现打乱了一切,当时他跟她走,是以为在出庄之前便会被抓住,动静闹得越大,传到钟意山耳中的消息也就越逼真。

却不想最终竟引出商家堡中的暗桩,他受此一箭,险些没了性命。

究竟是幸,还是不幸?

手指轻移,已然点在了紫叶的眉心。

究竟该不该留下她……

忽然目光被紫叶的手吸引了过去,白皙的手上此刻缠满绷带,有些地方还有血透出来,绷带一直延伸到袖内,不知道她身上还有多少伤。

是她护着他不被山石割伤……

傻丫头。

最后,他缩回了手,看着她的睡颜,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
那支骨笛其实是用于召唤信鸽的。

半个月后的一天,他在林中放飞信鸽后转回农舍,意外听见紫叶与农家主人的对话。

“姑娘别客气,我家受姑娘大恩,些许小事不用如此!”主人家的声音有些惶恐,不知紫叶说了什么,之后她的声音也一直压得很低,他一句都没听清。

但这么一句也就够了。

这丫头,果然如他所想不仅仅是个……

外面的事情他已经传书商玉全权布置,而他身边有紫叶相陪,似乎又回到了在云山中躲藏的那段时光。

青萝拂行衣,山月随人归。

只可惜这世上还有一个钟意山,心心念念想要他的性命。接到商玉的第十五封传书那天,他已准备好离开。

(四)

这时他的伤已经痊愈,但紫叶还是很惊讶:“现在外头风声正紧,三少此时离开实在不妥。”

他笑了笑:“飞灵境那里有我的挚友。”

其实他是要去孤寒寺,与商玉约定的地方,此时钟意山已经收到了商家堡放出的假消息,正带着庄中精锐往那里去。

闻言紫叶露出了担忧的表情,他知道她在想什么,也知道她隐而不发的原因——这些天来她一直很小心,不在他面前提及任何与商家堡有关的事。

是恐他想起为商玉所欺而伤心……

心里升腾起一股难言的炽热,他忽然想既然有人愿意顾念他如此,他究竟还要去争什么?

可一些话到了嘴边,却说不口。

最终他什么也没说。

“既然三少想走,那便走吧。”这么回答他后,紫叶拂袖而去。

然而次日当他走出房门,却见她牵着两匹马已在等着:“不用你去,”看着她上马,他皱眉道,“欠我的,你已还清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她嫣然一笑,却仍是策马上了小路。

去往飞灵境的一路上都很平静,或许是商家堡的功劳,也可能因为钟意山自以为已经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,所以撤回了那些追杀他的人。

总之顺利得他几乎要担忧紫叶是否会起疑心,但转念一想就算她起了疑心,甚至知道了真相又如何?她迟早会知道,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样温文尔雅良善可欺,知道他其实和其他的江湖人一样,会为了生存不择手段。

进入飞灵境的这天,又是月中十五。

白天境中已然很热闹,然而听店家说晚上的庙会更要繁华十倍不止。

“想看吗?”他留意到紫叶有些向往的神情。少女摇头:“三少说笑,现在是什么时候,怎好去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。”

他笑着称是,两人找了一处客栈落脚。

“为策安全,我先去打探打探。”她这么说,他也欣然给出了那个“友人”的住址。

所谓友人当然并不存在,但地址是真的,只不过他给紫叶的是多年前已废弃的旧名。如此以她行事细致的性情,要发现真相势必费不少工夫了。

而那时……大局已定。

在二楼的窗边确认紫叶离开客栈,他转身更衣,脱下书生气十足的宽袖长袍,换了一身皂色劲装,看着镜中的自己,他恍惚觉得像是脱去了一层画皮。

只留下那个真实的钟溪云,血淋淋的,眉间有怒,目含凶光。

飞灵境,十五夜。

月尽浮光玉满堂,花穷颜色馥凝香。就像白日里店家形容的那样,十五夜庙会,满月光华之下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,各处店家更是将铺位都摆到了外面,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这场热闹,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,嘈杂的人声中还夹杂着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……

这是红尘万丈中,又一个繁华美好的幻影。

可即便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行走,耳中满满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,钟溪云却还是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。

不,不是觉得。而是事实上,很多年以来,他都只有一个人。

“这位公子,要不要买簪子?”提着篮子忽然凑到面前的老妇人一直眯着眼看他,“您看这做工,精细着呢……”

正想谢绝,目光却被一支簪子吸引了过去。

银质的,钗头的凤鸟造型古朴雅致,凤喙处嵌着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碧玉,灯火下看来青翠欲滴,熠熠生辉。

犹豫了一下,他将簪子紧紧攥进手里。

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只是拐过几个弯后,他就走到一条僻静的道路上——不错,飞灵境的路,他一直都很熟。

无论今夜这里有多么热闹都好,这条路仍然还是静静的,因为这是通往孤寒寺的路。

所以,他很轻易地觉察了身后的脚步声。

“三少要去哪里?”是紫叶,她的语气透着不悦,“孤寒寺?”

她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呢?又跟踪了他多久?

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
“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。”他转过身面对她,“过来,我告诉你。”

然后她就真的过来了,对他毫无戒心,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的致命伤。

被金针封了穴道,倒进他怀里的时候少女的表情又惊又怒,他将她抱到隐蔽处靠墙坐着,俯下身凑近了看着她,仔细在心中描摹那眉目如画。

“知道吗,我们之所以会遇见,是因为那天在云山中我布了阵法,你才会在林间迷路中了瘴气——从一开始,我就是看中你的功夫,想要你为我保驾护航……”

紫叶瞪大了眼睛。

“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。”微笑着这么说,然后他转身离开,探手入怀,指尖触碰到簪子冰凉尖锐的一端。

或许是有着西疆那边的血统吧?紫叶的眸子带着一点微微的翠绿色,就像簪子上的碧玉。

簪子其实是买给她的。

可此行凶险,结果如何他也没有把握,若能全身而退他当然会不惜代价与她重会。

可若他回不来,那还是让她只记得一个狼心狗肺的钟溪云。这样比较好。

迈着越发坚定的步子向前而去,前方,是暗夜中的孤寒寺,宝刹庄严,檀烟缭绕。

(五)

刀光剑影的修罗场。

拔剑向钟意山扑去的那一刻,钟溪云想到年幼时听的那些佛经,忽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下地狱——在佛门净地大开杀戒,对兄长拔剑相向。

可他岂有选择。

“铛——”一招过后,他与钟意山互易地形,两人同时刺出迅捷无比的第二剑,眼看对方剑刃将到眼前,他侧身避过,手腕一翻直取钟意山的咽喉。

仅剩数寸之遥!

“啪!”忽然有人跳入战圈,短刀脱手,重力荡开了他的长剑。

他又受了那人一撞,一下子跌开几步。

就在这时,钟意山收剑后跃,乍然脱出了众人的包围。

他大惊失色,正要上前,却见兄长向着那人哈哈一笑:“干得不错!”

话音未落,钟意山已抢出了大雄宝殿。

“溪云!”是商玉在惊呼,她以目光示意他做下一步指示。

“追!他逃不远。”

他目光阴鸷地看向殿外,众人即刻前往追击。随后他才回过头来看向那个胆大包天坏他大事的闯入者——

紫叶。

他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。

“三少——”少女似乎想说什么,但只是动了动嘴唇,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“溪云,怎么处置她?”一旁商玉在问。

他沉默。

“多少钱?”许久之后他忽然问出了这三个字,看紫叶一脸不明所以,他大声吼道,“我问钟意山他用多少钱收买你?!”

她只是……最后的一颗暗棋?

“你说什么?!”紫叶一怔。

“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吗?难道我说得不对?这一切于你不过买卖……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做不是吗?”一声冷笑之后他的声音也变得森冷起来,看着少女恼怒的样子,他只觉得心中的愤怒更是空前高涨。

坏他大事,还一脸无辜?

于是他说:“不是吗,揽月?”

清晰地吐出的,是云州大盗的名字。

紫叶脸色乍然变得惨白:“你说什么……”

“看看你的手!为盗者自幼以滚水中取物练习盗技,你也不例外!既有怀疑只要稍加查探便能知道你的底细。”他咬了咬牙,“你以为你能骗过我?”

可事实上她就是骗过了,让他以为她只是个倾慕自己的傻丫头,以为……

“方才,我真该将你杀了。”

他喃喃自语。

下一刻,就好像感知了他的杀意那样,紫叶目光一凛,软索缠上房梁,转眼她已荡到了半空。

“溪云?!”商玉急急喊了一声。

他听见了,可依然不动,就这么看着人自天窗翻了出去。

殿中陷入了寂静。

“真难得……你竟放她走了。”许久之后商玉才慢慢走过来。

他看了她一眼:“既知不该,为何不阻止我?”

“我哪儿敢呐?”商玉笑起来,“溪云你生气的时候可是六亲不认,我才不想冒那个险。”

看她挑眉嘟嘴,说得煞有介事,他却是闻言沉吟——商玉说得不错,他并不是个易怒之人,可一旦触发便难以控制。

而每每愤怒之时……

“走了。”叹了一声,他甩给商玉两个字,径自离开,将一片疮痍的孤寒寺抛在脑后。

(六)

半个月后,钟意山在梦华山庄被擒。

伤兽回巢是一种本能,他正是猜到钟意山必会逃回山庄才故意叫手下佯装追杀,自己则暗中回到山庄守株待兔。

如今,他大获全胜。

“大哥别来无恙?”阴暗潮湿的地牢中,他微笑着看向被铁链死死锁住的钟意山。

对方“呸”了一声。

他倒是不在意这点无礼:“大哥,我有件事想问你。”

钟意山看了看他。

他没有忽略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:“那个丫头——”咬了咬牙,“是你的帮手,对不对?”

“她怎么了?”钟意山挑眉。

心念微动,他露出一点痛惜的神色:“死了。”

果然下一刻钟意山便笑了起来:“死了?看你这难过的样子,想必很中意她?”他得意道,“老实告诉你,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……只不过那天看她如此回护与你……三弟,知道吗,那天若没有她这一搅和,你早已亡在我剑下。”

森冷的杀意令他不由自主地一凛,然而钟意山言语中的恶意才是真正令人胆寒之物——他果然是故意的,那天他只是在一瞬间洞悉了自己与紫叶之间的纠葛,才说了那句极易让人误会的话。

可自己偏偏就中了他这离间计。

而此刻钟意山说出实情,也只是想让他痛悔罢了。

兄长对于他的怨恨已至于斯,对于他的了解更是令他心惊。此人,不可留……

“哈!”他哈哈大笑起来,“你笑什么?!”钟意山怒道,跟着便恍然大悟:“难道说——”

“紫叶没有死,大哥,你向来看不起我,可终究为我所欺。”他笑得够了,抹掉眼角的眼泪,向钟意山深深作了一个揖,“今天到此为止,多谢大哥解惑,来日我与紫叶成婚之后再一同来拜谢大哥。”

话音未落他已大笑着转身而去,留下钟意山独自在幽深牢中,如困兽一般怒吼呼喊。

之后数月,他一边忙于整顿山庄事务一边加派人手四处打探紫叶的消息。自从那天离开孤寒寺她便没了踪影,当然的,云州的劫富济贫的大盗“揽月”也不再出现。

这个人就好像在世上消失了一样。

对此他忧心如焚,但眼前却还有一桩更为紧迫的事情要解决。

他与商玉的婚约。

他心里很清楚,与兄长之争商家堡之所以鼎力相助,首先是因为钟意山向来野心过大让商家堡自觉受了威胁,其次自然是因为他与商玉的关系。

“老夫岂有不帮你,反而向着外人的道理?”记得商老爷子这般说过。

当然这只是场面上的话,商老爷子心内的算计他不是不知道——但是商玉却是无辜的,解除婚约对她而言很不公平。

可他心中既然有了别人,再违心娶她,又何尝公平?

所以带着礼物去商家堡拜访的时候,他心里是满满的歉疚。

入得堡中,他本是求见商老爷子,却被下人引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院落。

厢房内,琉璃炉中燃着他所喜爱的梦芸香,案上刚沏好的茶也是他曾经称赞的鹿溪绿雪。

只有一个人能熟知他的喜好到这样的地步。

“阿玉?”听到脚步声他便转过身去,只见商玉眼眶微红,“怎么了?谁惹你?”说着他伸手想为她拭泪,却被她避开了。

“溪云,何必……何必如此做作?”她苦笑了一下,“真想让我惦记你一辈子不成?”

看她形容,他瞬间恍然:“你都知道了?”

“你那样不避人地找她,我想装作不知道,也拦不住别人要来我这里嚼舌根。”商玉一脸黯然,“今日你来,不就是来退婚的吗?”

他不语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良久,也只有这三个字。

商玉终是忍不住落泪:“算了,你若心中有着别人再来娶我,那才真要和我说对不起呢。”

说着她捧过茶来。

“今日我与你饮这断情茶,从此一刀两断永不相干,你再也不要上我商家堡的门!”

话语声色俱厉,可分明是回护之心——本来他来退婚,商老爷子必然大怒,但现在是商玉要与他绝情,老爷子也就没话说了。

他会永远记得今日此刻的恩情。

怀着这样的心思,他伸手接茶——

“啪!”忽然不知哪里来的石子儿正中商玉手腕,茶杯倾翻,茶水落地顿时冒出一阵白沫,同时发出“咝咝”的响声。

“你?!”他吃了一惊,只见商玉一退数步,而另一个熟悉的人影自天窗跃下。

“还不快走!”竟是紫叶!

“你们走不了!”只见商玉一拍机关,数不清的毒针顿时如雨点一般向他们激射而来。

紫叶一扯连着天窗的软索,拽着他一跃而上。两人上到屋顶,紫叶带路,几下起落之后已经到了堡中的僻静角落,一扇偏门赫然开启着。

而直到此时堡中才喧闹起来,显然商玉对自己的计划太有自信,竟忘了预先设下伏兵。

而侧门之外,马匹已在等着。

(七)

直到奔出数里之后钟溪云才开始感到不对。

共乘一骑,他能清楚地感到身前的紫叶在不断发抖,控马的手似乎也有些僵硬,就在他意欲捞过缰绳的时候,少女的身子忽然一侧,整个人摔下马去。

“紫叶!”他惊呼着跳下,顾不得马匹奔逃而去,赶紧上前扶起她。

只见她咬紧牙关伸出右手,手背上赫然有一个细小的黑点。

她中了毒针!

他二话不说立刻将人背起:“别怕,没事的——”

背着她急奔,他不断地出言安慰。

“我会救你。”

他自幼拜在孤寒寺方丈的门下,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剧毒。他一定能救她,只要给他时间,只要一点时间!

“溪云——”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,背上的人终于发出了轻轻细细的声音,“真可恶——”

“什么?”他愣了一下。

“为什么要为了你……落到这种地步。”少女似乎在喃喃自语,忽然她用极轻的力道捶了他一下,“停下,我想看你的脸。”

他犹豫了一下,停了脚步放下她,又将她抱在怀里。

同时他也清晰地看到,紫叶的眉间已经染上了一层黑气。

“该死的——”他咬牙低咒,可她看着他,却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“我可没想过要为你死。”她说,向他的脸伸出手来,“我只是喜欢你。”

话音甫落,尚未碰触到他的手便垂下了。

感觉到怀中纤细的身躯猛然变得沉重,他神情一滞,可是再看紫叶,却见她星眸微张,那笑容分明还凝结在她的嘴角。

于是他就那么看着她,不说也不动。

风不起,叶不落,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天上重云会聚,山风南来,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。

就好像从梦中乍然惊醒。

怀中人的热度,此刻已然消散殆尽。

“哗——”大雨瓢泼而下,瞬间将他淋得透湿,而也是拜这场雨所赐,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,在嘈杂的雨声中,号啕大哭。

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事,钟溪云都丝毫没有印象。

等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恢复回来,才惊觉时光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。

而在这一年中他显然做了很多事——钟意山死了,因为深知他的心狠手辣,兄长不等他动手便咬舌自尽。

这是意料中的,可他没想到连商家堡也败落了,一夕覆灭,震惊云州。

而那也是他做的,那天晚上他带着人杀入堡中,心腹说当时他周身浴血,当着商老爷子的面一剑刺死了商玉。

那一刻他恐怖的表情,让人只能想到地狱业火中嗜杀的修罗。

可所有这一切,他不记得了。

最后的记忆,一直停留在那场大雨里,眼前惨白的容颜,怀中人渐失的体温,还有耳边萦绕的,不甘的话语。

只有这些,只有她。

只有紫叶。

后来他终于记起了那个梦的最终:年幼的他在孤寒寺的大门前好奇地仰着头,看方丈苍老的面容满是沟壑,混浊的眼却有洞悉世情的悲凉。

或许对方早就洞悉了今日的结果。

那时方丈说——

最毒的,是痴情。

那会让你舍生忘死,能够让你即便到了那样痛苦的一刻,却还笑着说喜欢。

它也能让人永远背负沉重的枷锁,再也不知快乐为何物。

就像深入骨髓的毒药,穷尽一生,也是难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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