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窃尽丹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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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傅颂宵解除婚约的那个冬天,苏州城下了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雪。

我从家中出逃,搭乘南下的火车。窗外飞雪茫茫,日光如山河一般黯淡。我在沉闷的车厢里,将手里的报纸一捏再捏,紧张得汗水濡湿了廉价纸张上印刷的人像。

那是一张俊朗面孔,比西洋电影里的男主角还要好看。可配着旁边“傅二少勾搭‎‍舞‍­­女‎‌怀孕”一行大字,却十足地触目惊心。

“待你嫁去北平,嫡长子还不是只能由你生!你瞒天过海私毁婚约,非气死双亲是不是!”

父亲的怒斥犹在耳畔,可到底说服不了我。

怀着愧疚,在车轮和铁轨富有节奏的撞击声中,我握着报纸沉沉睡去,随着火车驶向叵测的前途。

逝水沉沉,旧事终究化作了浮光掠影。而我终究在两年后,与傅颂宵真正对面相逢。

那是在上海,深秋。

范公馆的主人做寿,鼎沸的人声刺得我满心发慌,我避开热闹,静坐在花园盛放的雪‎‍­​菊‌­‍​‎花­‍‌‎丛旁养神。

迷蒙中,一抹淡淡的烟味传来。

白石栏旁倚着一个颀长的男人,在冷月洒下的满园银白里,眸光深邃地凝望着夜色默默出神。

是傅颂宵。

感知到我的视线,他缓缓望过来,并未露出任何意外,嗓音低沉:“戴小姐?”

酒席上来客众多,他如今是海关署关长,身份尊贵又姗姗来迟,按理说应该不认识我。

我一惊,心里既讶异又别扭。

曾经,我设想过无数次和这人相见的场景,也许是冷漠地奚落一句:“听闻傅少爷至今都未能婚配?”也许是嘲讽地关怀一番:“小公子如今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吧?”

然而千般假想抵不过时光那双沧海化作桑田的手,以及我事到临头时,心跳骤乱半个字说不出来的慌张。

“戴小姐身体不适?”傅颂宵走过来,似面带关切。

我急忙摆手否认,可苍天弄人,下一刻,我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,紧接着鼻管一热,不等我伸手去捂,腥热的液体飞快地淌了满脸。

直到被请进范老先生的书房,我脸上的热意仍没能冷却下来。

一旁的程均秋投来担忧的一瞥,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,用浸过冷水的手帕拭了拭鼻尖和手心,聚集全部精神,看向书桌上铺展开来的画卷。

我俯身过去,细致入微地观赏起来。其余人屏息以待,书房内顿时落针可闻。

泛黄的画纸上,一匹千里良驹跃然纸上,好似下一刻便要昂首嘶鸣、挣脱出来。

很久之后,我扶着桌沿,长舒一口气,直起了腰,对房内的陌生人颔首道:“松本少尉,你可以向伊藤先生复命了。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迹。”

傅家大小姐在三年前嫁给某位将军,过一年傅颂宵也随之来了上海,走入仕途,与北平傅家遥相呼应。

将军府邸是一座西式花园洋房,此刻,我跟在傅颂宵身后,紧张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。

怎么会和这人再有交集?到现在我都有些回不过神来。

只记得一大早,好几辆汽车停在了戴氏贸易商行门外,声势浩大地下来两队海关衙门的护兵。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迈进店门,日光照进来,映出他冷峻的侧脸如玉剔透。

“戴小姐,有一桩私事需劳烦你跟我走一趟。”

傅大小姐生辰,傅颂宵特地购入一件石雕作贺礼,担心是赝品,这才请我过来鉴别。

“戴家是满清出名的古物行家,瑛小姐你一双利眼在上海滩更是名声在外,据说连范家老爷子都十分信任。”他的眼中似是赞赏又似别有意味。

范家的事极为保密,他是怎么知道的?

我心跳如擂鼓,撑起一抹强笑:“二少容我去给程均秋先生打一通电话,您的礼物贵重,由两人鉴定更稳妥些。”

如果我当真是戴瑛,自不会这么慌张。可我却是苏州的戴碧玺顶替,只专精丹青一门。

程均秋对石雕同样一窍不通,我们隔着电话商量,最终也没能想出什么可行之策来,只能决定见机行事。

挂断电话,我下了楼,绕过一段抄手游廊,忽然见到不远处的葡萄架子下站了两个人。

女子说话声轻柔如诉衷肠:“以前你身边的人从不间断也就罢了,今天又带着新人公然现身。我就算再大度,也免不了心伤呀。”

旁边的男子一身海关署挺括的制服,气势漠然,正是傅颂宵:“不过是请来鉴定古玩罢了,你何必多心。”

“嗬,”女子轻嘲一声,“什么‌‌‍­古​­­‎‌代‎‌‍石雕,你让人从街边摊上买来的小玩意儿罢了。扯一张大旗将人请来,真是痴心良苦。”

傅颂宵依旧冷冷的:“挑破我的隐晦心思,便叫你畅快了吗?”

女子噤声无言。

遏制住继续观望的心思,我定了定心神,约莫有了底,挑了一条隐蔽的石子路折回大厅。

其实那女子的身份倒不难猜,傅颂宵的红颜知己,前后脚跟来上海的孟云贞小姐是了。可惜饶是她天生丽质,立于傅颂宵身侧的时候,却还像是她占尽便宜。不禁令人浮想,那能为傅二少留下子嗣的‎‍舞‍­­女‎‌,该是何等沉鱼落雁。

宴会结束时,傅颂宵突然道:“程先生今日没来,可惜了。听说瑛小姐向来和他合作无间。”

我愣了愣,笑答:“均秋的书法集各家大成,自古书画不分家,我一贯和他孟不离焦、焦不离孟的。”

不知怎的,傅颂宵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下来。

气氛默然。我忽然回想起程均秋在电话里说的话。

虽然海关统管文物走私,但傅颂宵这种富家子弟从小见惯了古玩玉器,比起抓捕我们,更乐意去与烟土贩子作对。

“因此,不用惧怕傅颂宵,尽管与他套好交情就是。”他说。

我和傅颂宵从此熟稔起来。逢他公务不忙,会邀我去戏楼听戏,上戏院看电影,一起欣赏音乐会。

那天我们从饭店吃完晚饭出来,沿白渡桥散步。

无际凉风吹得衣衫猎猎,傅颂宵为我系紧围巾,语调平静地问:“有一正当年纪的男士,家世教养皆不错,却曾因某些事惹来外界的毁谤。戴小姐可会接受他的追求?”

我与他静静对视。

静默间,远处传来引擎声,戴家的车子快速驶了过来。

原是程均秋十万火急地等在戴府,特地央司机赶来接我。

上车前,我略一踌躇,终是回转身道:“如果答案是否定,我就不会停在那人身边,静等他问出这个问题。”

顷刻间,傅颂宵的眉眼由坚硬化作柔和。

他约莫想上前一步将我留住,可到底忍耐住了,目送着我离开。

车窗升起,我的脸色立即暗沉下来。

回府才知道,程均秋那边的确出了大事。伊藤大佐竟然提前了和范老爷子会面的时间!

接下来的几天,戴府关门闭户,我潜居不出。就连傅颂宵亲自登门来邀,也叫门房以出远门为由搪塞过去。

程均秋有一回酸涩道:“你若心仪这人,也不妨事。只是他风评不佳,要托付终身还需三思。”

我们留学期间相识,他说这一番话,只因全然不知傅颂宵是我曾交换过庚帖、受过聘礼的未婚夫。苏州戴碧玺要嫁北平傅二少,从来不是什么难事,难的是君心迢迢,不由我掌控。

会晤的那天,我没有随程均秋同去。明面上,我只是范老爷子请的专家,他才是伊藤真正信任的中国文物通。

当天上午,我在窗前作画,在静谧的氛围中浑然忘我,直至一片阴影从窗外投入进来。

“终于等到你归家,”傅颂宵的声音隔窗悠缓响起,“许久未见,美术学校有一场画展,瑛小姐可愿前往?”

他来得悄无声息,我险些吓一大跳,讷讷搁了笔:“荣幸之至。”

这些天总被拒之门外,傅颂宵是聪明人,不可能看不出猫腻。这次亲自进门寻人,已不是我能拒绝。

海关衙门依旧排场浩大,好几队荷枪实弹的护兵开车前呼后拥。

车子驶了半个钟头,还不见目的地。我朝外瞟了眼,发现不对劲:“这不是去美术学院的路!”

傅颂宵意味深长一笑:“这一趟是去见你们那位‘贵客’。”

他都知道了!

我惊骇至极,反应过来时便要推开车门跳下去,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!

车子全部停下,持枪的护兵们冲进前方的建筑里。很快,砰砰的枪声响起,尖叫声四起。

这里,正是范老爷子定下会客的苏南会馆。

傅颂宵气定神闲地坐在车里,慢条斯理地为我解惑:“那块北魏龙门石雕,是海关从文物盗贼手里截获的。我和云贞合演那场戏,你若真是戴瑛,又怎会轻易相信那是赝品?”

“今天能知道这个地方,也全亏安插在戴府的内应。”

原来如此。

枉我以为自己全程做戏,独占先机。却没料到眼前这人早已机关算尽。他操纵着这一切,为显逼真,连感情都能轻放其中。

白渡桥上,他情真意切,我几近动容。如今想来,要论虚情假意,我远远不如他。

或许是我如死灰的面色取悦了他,傅颂宵大发慈悲地放开了我的手:“你最大的破绽在于……我曾经见过你啊,我的小女孩。”

我僵住,难以置信地看向他。可他已经打开车门走了下去。

隔着车窗,只听他向那些惊慌失措冲出来的官商们一本正经地胡诌:“打扰各位了,有一个烟土贩子逃出来,这才出动了些许兵力……”

事已至此,范老爷子妄图收买伊藤,打通海上鸦片航路的计划彻底化作乌有,而我和程均秋的一切努力都泡了汤。

傅颂宵非同凡人,我早就知道的。从年少见他第一眼起,就已知道。

程均秋被伊藤的宪兵队逮捕了。

军方没有透露抓人事由,范家那边也问不出眉目。在上海我举目无援,唯有傅颂宵算是旧识。可现在,却换成对方托词不见我了。

我在傅公馆会客厅等了整个白天,直到傍晚时分,才听到动静,在府门口追上正要出门的一行人。

“傅先生,我想请你帮忙,救救均秋。”我艰涩地请求。

傅颂宵护着孟云贞坐上汽车后座,这才从容不迫地回身打量落魄的我。

“你找错人了。”他说,“破坏范老爷子的计划是正事,但派人偷换那幅名画也不过是顺手。我再透露些消息,你说,当伊藤得知程均秋联合范家妄图拿一幅假画欺骗他时,怎么可能不恼羞成怒?”

原来一切是他的手笔!

然而我无可辩驳。

他是海关长官,让我们落到如今田地,是他分内之事。既做了可鄙不堪的鼠类,又哪能责怪猫的狡猾戏耍呢?

数天后的深夜,戴府的后门被砰砰敲响。我被海关署的护兵押出门,推搡到路边树下的汽车前。

车门打开,血腥气一涌而出。向来意气风发的傅颂宵脸色苍白,却还有余裕虚弱地寒暄:“戴小姐,今晚,恐怕要借你的地方动一场手术了。”

我已被他一身血迹骇得说不出话来。

护兵们很快把他们的长官送进院子,随后,傅家的医生也被悄无声息地请来。

麻醉药让傅颂宵的意识渐渐模糊,到此刻我都难以相信眼前的状况,颤着嗓子问:“这又是你的另一个阴谋是不是?你要打什么主意,尽管直说……”

他却似听未听,握住我发抖的腕,含糊道:“戴小姐的闺房真是与众不同,充满着茶香、书墨香,待我醒来,为我泡一杯茶、作一幅画吧……”

他合上眼,沉沉睡去,刀刻般凛冽的五官化作不设防的柔和,和我曾在心里描绘过无数次的线条如出一辙,叫我束手无策。

那是十四岁初夏,我躲在蓝花楹树下,拿着那张背后用清俊字迹写着“赠小玺”三个字的半身照,痴痴地细看。

相片里的少年一身雪白衬衫,眉眼如画,目含温润地望着我,像是带来整个宇宙洪荒,又似乎即将卷走我所有的日月盈昃。

我红着脸,对他轻轻诉说:“嗳,傅颂宵,你好呀。我是戴碧玺,你未来的妻子。”

我等着嫁给他,等着红盖头揭下、亲口对他说出这句话,等着将年岁正好的戴碧玺安然放进他的手心,这一等,就等了红尘白雪、一程又一程。

范家生意落败,逼不得已才拿祖传名画贿赂伊藤、重振家族。孰料半路杀出傅二少轻松将浑水一搅,范家怎能不恨?索性在十里洋场雇了一群持枪流氓,埋伏在僻静小路上给他迎头痛击!

傅颂宵从不是吃闷亏的人,只怕中弹那一刻就已经想出无数种雪耻的办法,如今他在我这个小院韬光养晦,外面却翻了天。

我问他:“上海滩这么大,你多的是地方可去,为什么危急关头偏偏找上我?”

他淡淡答:“正因为危急,才不能去找大姐和元贞,不然岂不是害她们?”

换言之,我若遭遇危险,便是活该?

对我骤变的脸色视而不见,他打量桌上铺开的画纸,微露缅怀之色:“你在临摹《清明上河图》?我记得,当年送往苏州的聘礼中,就有这幅。是母亲专为你搜寻来的真迹。”

那是宋本,千金难求,我珍爱了很多年,后来退亲也将它退回了北平。

世事总是这样的。有的东西有的人,爱惜到骨血里,到了该放手的时候,一个让你心灰意冷的理由不够,很快会有第二个。

就像那年深夜大雪纷飞的北平,我孑然等在雕梁绣户的傅府门前。

那个人是我年少起便痴恋入骨的执念,即便他勾搭‎‍舞‍­­女‎‌的流言甚嚣尘上,即便这么多年我学了满腹新式思想,我仍像个旧式小姑娘,傻傻放不下花心的情郎、想嫁给他。

我想见他一面,告诉他,退婚是我迫不得已,我这一生本就谁都嫁不成。可我喜欢他,恨不能捧出温热肺腑叫他相信这情意。

灯光闪亮,汽车驶过来,他揽着孟云贞下车,醉意醺然地贴着她的面颊亲昵低语:“待那‎‍舞‍­­女‎‌生下孩子,打发走了,我立刻娶你进门。十个苏州戴小姐也不及一个你。”

夜雪如絮,洋洋洒洒盖满整个天地。我想我果然没办法喜欢上北平,它的街巷这么长、这么长,我孤身走了这么久,好像走到地老天荒,也找不到一个将滚烫眼泪藏好的地方。

不几日,范家派人送来请柬。

傅颂宵粗略看了眼那张毫无来由的卡片,视线便转落到我身上,仿佛瞬间便想通了来龙去脉。

我只好老实交代。

范家得罪了伊藤大佐,我提点范老爷子,傅颂宵掌管海关,人脉广大,能让伊藤对范家冰释前嫌。

当然,范家也会投桃报李。打从傅颂宵在海关走马上任,叫多少烟土贩子倾家荡产,只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。古话说小鬼难缠,即便随身带着护兵,也难保次次挡住上回那样的暗杀。范家却能在道上放话,保他日后出入平安。

听我说完,傅颂宵漫不经心笑了笑:“可惜,我的人脉再广,却和盗寇,现在乃至将来,都不可能有交情。”

“但均秋却有。”我说,“你只需洗去他的嫌疑。”

锐利的眼眸陡然间沁满了寒气,最终,傅颂宵笑起来,似开怀,似讥讽:“你在中间为我和范家牵线搭桥,轻松救出程均秋,倒是好一招空手套白狼。”

“戴小姐,令严令慈可知道他们的爱女如今竟成了走私文物的叛国贼?”他的声线柔似春水,可话中力道却锋利如铁爪,将我钉牢在原地。

满腔血从心口一寸寸冷凝,我低头漾出一抹笑:“与范家合作不吃亏。你不是暂且也没法把他们连根拔除吗?”

他定定地看着我,良久,也露出一抹不轻不重的笑容。

傅颂宵赴范老爷子宴请的当天,我叩开了傅公馆的大门。

孟云贞接待了我,彼时她正在看照片。

“在北平时小少爷最爱黏我。”她摩挲着照片里花团锦簇的小孩,“今年二少总算接孩子南下过年,约莫也是思念儿子,想一家团圆了。”

我沉默地略坐了坐,便佯装内急,窘迫地问起洗手间的位置。

上一回我就差不多摸清了整幢建筑的风格,此刻放轻手脚上了二楼。这种事我早已做惯,直到潜进书房,也未惊动到任何人。

范家那幅祖传名画是唐代韩干的《照夜白图》,落到傅颂宵手里,只可能保存在书房内。

果然,翻遍书桌,我很快在最下层的抽屉里将画找到。

离开的时候,孟云贞坚持送我。

傅颂宵似乎瞒着她,让她仍以为我是戴瑛,既对我抱有女人间的敏锐忌惮,又好奇戴家的古物鉴赏。

心思复杂地谈着话,公馆大门转眼在望。却隐约传来车子的引擎声,我的心猛地一沉,不一会儿,果真看见傅颂宵由一队护兵跟着,大步迈进大门。

看到我,他一向从容的面上终于有些意外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
孟云贞答:“二少在戴府养伤落下一块怀表,戴小姐特地来送还。”

傅颂宵在西洋留过学,可骨子里仍是旧式少爷阔绰的做派。与他平日的奢侈相比,一块埋没在外国货里的小怀表实在太不起眼。我打赌他绝不记得,才敢编出这套托词登门。

可谁知,他顿了顿,眉梢扬起,仿佛都不用细想,就窥破了我的计谋:“戴小姐,只怕你不是要将怀表归还,而是要把什么盗走吧?”

我强装微笑:“我不懂二少的意思。”

他冷冷一笑:“搜!”便有两个护兵上前来抢我的手袋。

我连连后退挣扎,摔倒在地上也没有屈服,混乱间被抢走手袋,里面的东西全被倒出来。

傅颂宵俯身拾起其中被折叠存放的画纸,展开。

在拿到这幅画的当下就应该将它销毁的!我后悔得手脚冰凉。

可傅颂宵那么聪明,我只能将这些情绪藏好,从地上爬起来,趾高气扬地挂起冷笑:“二少想向伊藤先生奉上这幅画,洗清均秋的嫌疑?”

傅颂宵不置可否。

我咄咄逼人:“这幅画本就该属于伊藤先生,若不是二少小人行径,怎会有这些波折?妄图用一幅别人的画从对方手里拿到好处,二少莫非是想故意惹怒伊藤先生,陷害均秋?”

旁边传来孟云贞一声惊呼,我抬头,看到傅颂宵停在半空中未落下的手掌。

他是真的想狠狠掴我一耳光。

可他沉着呼吸按捺住了,一字一顿道:“戴碧玺,老天容你在世上多活一秒,都是糟蹋。”

我一怔,满不在乎地整理好衣裳,云淡风轻拎着手袋往外走。

上台阶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,我再也克制不住淋漓心痛,回首道:“那我祝老天听到二少的心声,让您事遂人愿……年年、岁岁,心想事成。”

此时此刻,我才痛彻地领悟到,自小就注定念书作画、嫁予心上人举案齐眉的人生,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演变成了一场受尽蔑视和唾骂的旅程。而最深刻的那一份厌恶,来自傅颂宵。

虽厌恶我至深,但和伊藤会面那天,傅颂宵终究还是将我一同带上。

两人聊了什么,我不知晓,也不关心。早在车门打开不久,我就找了个间隙偷偷溜走。

约莫两个钟头后,我出现在傅颂宵回程必经的路口,被一辆疾奔的黄包车撞倒。

人群络绎围上来,我狼狈地撑起身体,忽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后背,从地上扶起。

我捂着渗血的手臂,佯装惊讶。

傅颂宵垂眸,饶有意味地道:“枉我从来自负聪明,现在却不明白戴小姐意欲何为了。”

见我答不上话,他眼光瞟向人群外的车子,淡淡道:“走吧,我叫司机送你去医院……”

电光石火间,我一把抓住他的手。

就在这一瞬,砰的一声巨响炸开,火光飞溅,烟雾腾起,人群尖叫奔散,原本停着海关汽车的地方被轰成一片废墟。

眼看大火烧起来,傅颂宵猛地看向我,眉目间尽是戾气:“是你?”

我沉默着,他的脸色渐渐冷凝。护兵们开着剩下的汽车赶过来,他丢下我,头也不回地坐上车。

当他下令让司机开车的前一刻,我死死地扣住了车门。

傅颂宵冷笑:“怎么,还想上来再放一颗定时炸弹吗?”

不是的!

不是的!这个人将要从我的生命中远走了,可我除了心急如焚,除了徒劳地挽留,没有任何办法。

汹涌磅礴的情感撕碎了理智,我忍不住眼眶温热:“那只是权宜之计……我、我怎么可能伤害你……我只是、想跟你一起走。”

想抛下一切,像梦里那样,逃避责任、自私一次。我隐忍了这么多年,悲酸苦难自己暗藏,熬不过的时候总拿下辈子麻痹自己。可谁又能保证,真能有下一世,下一世里还能有眼前这个人?

我紧张无措地一遍遍解释着,可在傅颂宵看笑话的目光中,我就像个小丑。

我无力地捂住眼,仿佛回到十四岁天真懵懂的戴碧玺,又仿佛变成了那个雪地里无枝可依的可怜人,任凭滚烫热泪滑下:“我喜欢你啊!”

沾着泪水的手被人猛地攥住,又甩开。近在咫尺的是傅颂宵冷若冰霜的眼睛。

他咬牙切齿:“玩阴谋诡计连感情都能附上,你当真以为,你在东瀛偷偷嫁人的事情,我至今仍蒙在鼓里吗?”

这一刹那,我如遭雷击。原以为隐瞒得密不透风的秘密就这样被戳穿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
一片死寂中,我全身发冷,颤抖着松开了扣住车门的手。

只听傅颂宵冷淡道:“路是自己选的,以后,我们各奔前程,再无瓜葛。”

事已至此,我无言以对,无话可说。

之前被逼出脑海的神志渐渐回笼,我收起眼泪,又是原来心机险恶的戴碧玺:“伊藤没有答应你释放均秋对不对?二少,我不会和你分道扬镳,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多不胜数。”

傅颂宵气极反笑,极致厌恶道:“我没有说错,戴碧玺,老天容你在世上多活一秒,都是糟蹋。”

我擦了擦眼睛:“那我祝二少事遂人愿。年年岁岁,心想事成。”

而后,后退几步,冲他灿烂一笑,转身走开。

身后没有响起引擎声,也许是他依然怒意未消,可我情愿自欺欺人是他在目送我。

淅淅沥沥的冷雨降了下来,我往与程均秋约定的地点奔跑,隐没进纵横交错的弄堂里。

我跑出长巷,慢慢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眼,雨雾茫茫不见来路,过往如同墨迹被彻底洗刷。而眼前,是一整排黑洞洞的枪口。

傅小少爷被送抵上海的那天,傅颂宵在阳台的藤椅里静卧了一整天。

冬日负暄,温暖到几乎叫人误以为是热夏之初。傅颂宵半睡半醒间,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年的苏州行,似乎也是这么个和煦快活的季节。

苏州之行,缘起于傅夫人搜罗来的一幅《鹊华秋色图》仿作。都说就算赵孟頫在世,也画不出第二幅分毫不差的作品,可傅二少素未谋面的小妻子却能,只因她极精绘艺更过目不忘。

傅颂宵莫名地上了心,悄悄南下,见到了那个漂亮的小姑娘。

那时,她从学堂回府,抱着书本从黄包车上下来。六月的苏州城,路边的油桐花开得正盛,白花簇簇如云堆叠。他坐在不远处的茶楼里,看清风过后,那宛如降雪的花朵飘落在她乌发间。

正自顾沉思的少女惊醒,愕然从头顶拿下一朵花来,仿佛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到流光婉转、四季更迭。她仰头凝望着花枝,抿唇露出一抹青涩笑容。

傅颂宵凝望那抹影子,暗想,烽火乱世,不必做英雄,护她看一辈子的繁花似锦也圆满了。

随同的孟衍取笑:“傅二少如此柔情似水,叫那些小报记者知道了,怕能笑掉大牙。”

他却乐意听这些挖苦,连眼角眉梢都舒展。

没错,他对这个姑娘一见倾心,这个像老学究般除了作画外心无他物的小姑娘,让一贯对终身大事可有可无的他破天荒地觉得,有一个牵心动情的人结发为夫妻、恩爱两不疑,也挺好。

何况,他们都在最好的年纪里,又门当户对,合该是老天眷顾的良缘。

直到数年后,他接到她即将成婚的消息。

启程前,孟衍苦口婆心地劝说。傅家在北方与侵略敌军作对年久,他是独子,这一趟俨然危险重重。

他全没有理会。他们是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,她即便再喜欢另一个男人,也不能一声不吭地私自结婚,当他毫不存在。

而这趟一意孤行最终换来他的重伤和孟衍的死亡。

婚礼上,他终于见到了她,她长大了,穿一袭素雅和服,在樱花树下与高官、学者们言笑晏晏。

伤痛入骨的时候,他发狠地想,文人最重颜面,她的父亲绝不可能接受这段儿戏婚姻。他会在国内等着,不管是迫她离婚或是重婚,她都会是他的妻,一生悲喜任凭他摆布。

那恨意深刻近剜心,傅颂宵模糊醒转。

有人正安静地欣赏茶几上的画:“我是来向二少辞别的。小玺的丧事办完,也该返乡安葬。有一箱字画,想请二少看在和她相识一场的份上,代为保管。”

傅颂宵不辨喜怒:“她的父母在苏州,你至今未派人去报丧,是打算擅自将棺木运去哪里?”

程均秋怅然:“我们这种人,即便死了,埋骨他乡也好过牵连双亲。”

水满则溢,一个人身上得天独厚的才赋太多,果然老天也要看不下去。

答应与程均秋合作的时候,戴碧玺年方十六,黑深的眼里稚气和灵气交杂,可所有看过的中医和西医却都断定这个小姑娘撑不过二十岁。

于是他们在异国他乡成了婚,费尽心机融进文物圈子,将一幅幅流落在外的书画以假换真偷盗回国。

这个姑娘有着天纵奇才,可她的一生却只画过一幅又一副的假画,流传到后世还要背负污名。程均秋怜惜她,如今处处罗网,他仍想冒险一场,自私地将她带回家乡。

“虽然她曾利用你引开伊藤的宪兵队,将我救出,可到底放了枚炸弹虚张声势,替你转移对方的怀疑,希望你不要记恨。”程均秋说,“那箱字画是我们以命博来,伊藤如今想将它们据为己有,我若被抓,不会活着,否则,会很快来将它们接走。”

傅颂宵低头翻弄茶几上的画卷,似看未看、似听未听。

程均秋只当他应承了。他至今不知小玺和这人有什么旧情,会让她在早将《照夜白图》调包的情况下,担忧那幅伪作给对方带去麻烦,铤而走险将画偷出来。

临走,他迟疑道:“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真迹在那皮箱里,你手中这幅应是她留给你的赝品。”

脚步声远去,傅颂宵泛白的手指渐渐扣紧。许久后,画被嘭地砸到墙上,摔在地上,撕裂开来!

这是他命人从傅府找回的画,借接送孩子的名义特地捎来。原想既然她喜爱,那就当做善事赠予她罢了,可谁知,连这个都是假的!

傅颂宵坐在藤椅里,闭上眼,双手不断颤动着。

明明恨之入骨,可反应过来时,他却已经站起来,缓缓走近,俯身想将画拾起来。

然后,他僵住了。

这幅画里有一个极明显的破绽,任何一个细看的人都能发现。

——那是在繁忙的汴河上,多出了一艘小舟,舟上携手站着一男一女,依偎着同看两岸的繁华。他们无比自然地融合在画里,要不是身上的新式衣裳,真恍如宋朝时一对恩爱情浓的夫妻。

那是她和他。

水墨悠长、世道安稳、盛世太平,在她繁花似锦的梦里,他们执手相依、深爱不离。

傅颂宵颤抖地捧着画,忽然就想起那一年,他把孟衍的遗腹子认在自己名下,又接孟云贞入府照顾,放任外面的流言蜚语,意在给她最深重的羞辱。

结果却等到决绝的退婚。

回府得知消息时,北平风雪正萧萧。他坐在赶往火车站的车里,酒意化作寒气,钻心蚀骨,万千世界悉数被抛之脑后,眼里心底只有北平那浓黑不见终途的路,和那永追不上的人。

韶光驰隙,原以为前方会有设想过千万遍的细水长流。可回首才惊觉,原来,从那时起,他就已走进了深深的、深深的黑暗里。

文/半江铮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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